我是个素食者,青菜、豆腐、豆芽、花生、黄豆、吃得最开胃,鱼啦肉啦,鸡鸭珍馐,一见就觉得腥膻反胃欲呕。朋友请我吃饭,每使我面对满桌佳肴无从下箸,弄得宾主两不欢,尴尬之至,人家就爱问:“怎么那么笨?好鱼好肉不爱吃,偏爱吃青菜白饭?”是呀,就是那么笨,笨透了。就是无法下咽,那些荤菜,那怕是有名大馆子的名菜,别人闻在鼻子是香的,垂涎三尺,我闻在鼻子里是腥的臭的,尸味般的,一闻就想呕吐。
“怎么回事?”人家问,关心兼责备。我自己也不明白,大概就是所谓“胎里素”吧?
自从有知开始,我从幼就一直拒绝食用荤菜。父母亲担忧我营养不良,总是要我吃些肉类,而我总是不肯,千哄万骗,也不肯沾唇,有时惹得父母不高兴,就硬喂,硬喂了也吐出来,又哭又嚷,于是就招来一顿顿“鸡毛帚”打屁股。几乎天天餐餐都是哭哭吵吵,变成个脾气阴郁离群的个性。
“这孩子,”我母就叹气伤心:“怎么长得大啊?一些营养都不吃。”
“送他去寺里做和尚好了,”父亲说:“留在家有什么用?天天为了一顿饭哭哭吵吵,家无宁日!”
或者父母亲的确应该送我出家,因为我总是不听话,不肯吃荤,闹得吃一顿饭都好像上刑似的。父母也常常因此口角不和,母亲那时尚未信佛,她是个念过一些短期医护的人,略知西医营养学说,再加上中国人固有的“进补”观念,又自己养了许多鸡鸭,所以经常杀鸡进补,几乎天天吃什么当归炖鸡,参茸之类。父亲是个非常强壮高大的人,出身富家,讲究饮食,无肉不饱,无馔不精,不意生了一个惧怕吃荤的儿子。他们爱儿心切,只怕我营养不良长不大,似乎也不大明白到底是否适合的问题。父亲脾气是很急的,而且最不喜欢听见孩子哭闹,我一哭就捱打屁股,给关在黑房,什么都试过,我就是不肯吃荤。后来渐渐才勉强肯吃一些鸡蛋,但是,老实说,一则是怕打,二是怕伤父母的心,才咽下那腥膻的鸡蛋,鸡蛋也是腥臭令我作呕的,放半瓶芝麻油也吃不下一个蛋。
后来有一天趁母亲不在家,父亲就狠狠揍我一顿,打到我连着鼻涕眼泪吞下他放在我面前的炖牛肉汤,然后又吐得一地。以后肉汁成为每天难逃的一劫,总是给父母恐吓拿着鸡毛帚指着才吞下,而那些名贵药材炖鸡更是可怕,总得设法逃走,跑出去再也不敢回家,晚上回家不免又是鸡毛帚“修理”一番,而我总改不了,依然宁愿吃白饭泡开水,依然天天呕气,实在说,童年没有什么欢乐,一半也是由于太顽皮淘气,惹父母生气,多打多骂,一半也是由于不肯吃荤,常常顶撞父母,招来烦恼。
我母后来信佛,一半也可说是由于我的奉劝,二十余年来,我母不再杀过任何家禽,如今她老人家已经茹素,一如我之厌畏腥荤了,我父与我们分离二十余年,闻说现在也信了佛,不再喜荤了,我母当时年轻,吃鸡吃补太多,中了动物尸毒毒素吧?常常终年生病,又是出风疹,又是高血压,常年进出医生之门,住院留医,如今这些年,不吃荤腥,只吃素膳,反而显得白发童颜,满脸红润,身轻步健了,我未见父亲二十余年,不知他老人家如何,只听朋友说他也比前硬朗宽容得多了。
有时候我也能依稀记得一些幼时的往事影子,我大概是两岁,或者还不到两岁,正在学步,站在小儿车边,看着女仆杀鸡,那么一刀在鸡脖子上一来一往的割,刀不快,锯了半天,那鸡鲜血汨汨流出,却断不了气,拍翼踢腿,乱扑乱挣,眼睛求援地望向我,那情景,我永不能忘,当时我哭喊得什么样子,我仍记得。
“不杀啊!不杀啊!”我哭喊着,那时才牙牙学语,直到现在,我仍不时在梦中如是哭喊。我的确可以忆及到一岁半左右的事,许多情景人物,往往在闲谈时问母亲,她都惊异,“那是你一岁半的事呀!你怎么全记得?”我就是记得,而且有时历历如在目前。
我还记得看到男仆杀“田鸡”(青蛙),那是父亲最爱吃的美味,我记得青蛙如何给一刀砍下头颅,活生生地剥皮,剥了皮的全身四肢带着鲜血,仍在一弹一弹,一颤一颤地挣扎。或许正是从此我就不吃荤腥,或许我是胎里素,我自己也不明白。
成人以后,有一段时期,应酬多,酒席多,偶然也因不愿叫主人难以措置而勉强吃一点荤或者装作吃一点,菜肉都是夹放面前不动的,我未能像出家人那样守戒,实际上仍是怕见荤腥的。
住在加拿大,想吃素可真不是容易的事,天寒地冻,什么农产品都得仰赖美国运来,到过美加的人都知道,白菜多么难得多么名贵,比鱼肉鸡鸭还贵。我只好吃煮花生煮黄豆,有时买到一棵白菜,舍不得一下就吃,一餐只吃一片叶子,吃完还要把菜头种在花园,不忍它生机死亡,可是还是给冻死了,幸而还能买到很多苹果和美国橙子,每天喝些果汁,喝惯了芬芳的橙汁,越发怕那些荤腥了,连牛奶都觉得是腥的。
生活如此简单,不见客,不应酬,弹弹钢琴,写点小品,听听唱片或电台的古典音乐,喝果汁,吃素食。说不上什么附庸风雅,实在这正是我喜欢的生活方式。说到营养问题,我是消瘦一点,可从未患上“营养不良”之疾,三十几岁的人,洋人见到还以为是个大孩子,喊我“My Boy, My Boy”,上门来有事的一瞧都问:“可以跟你父母谈谈吗?”也不知把我看成多年轻呢。或者这就是素食偏食的唯一的坏处吧!
总之,素食有好处没好处,我都不管,只一提荤腥鱼肉鸡鸭,那些血淋淋的挣命的惨状就来到眼前,就放两斤芝麻油十斤胡椒粉二十磅香菜,我也是吃不下的了。
版权所有:地藏经在线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