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“截断众流”的诗禅感悟
对“截断众流”,云门宗人有如下“解说”:“大地坦然平”。〔41〕“堆山积岳来,一一尽尘埃。更拟论玄妙,冰消解瓦摧”。〔42〕“铁山横在路”。〔43〕“佛祖开口无分”。〔44〕“窄”。〔45〕“截断众流”指截断奔驶疾驰的情识心念,指示参禅者不要用语言意识把握真如,而要返照自心,以获得顿悟。普安道之颂,意为不管参禅者带来多少难题,一个真正的禅师对它们都视如尘埃,随便用一个字或一句话就把问题打回去。如果学人还想开口论玄论妙,就用更峻烈的手段使他的情识计较冰消瓦解。云门多用一字关,最能体现截断众流的特色。通过答非所问的一字,如铁山横挡在面前,使参禅者湍急奔泻的意念之流陡然中止,即使是佛祖也无法开口,在窄不通风的关口,让参禅者离开原来的思路,于片言只语之际,超言脱意,消除知见妄想,扫荡情识,彻见本来。云门宗反复强调,参禅求道只能返求诸己,不能向外求觅,向外求觅,只能拾人牙慧。言语只是师家用来开示学人的方便,“凡有言句,尽落有无”。〔46〕任何言语,只要有意路可寻,都落入了相对的二分法之中,是死语而不是活语。为了获得般若体验,必须摒弃对言语的执著:“承言者丧,滞句者迷”。〔47〕守亿禅师诗云:
马祖才升堂,雄峰便卷席。春风一阵来,满地花狼籍。〔48〕
马祖禅师刚刚升堂准备说法,百丈禅师即卷起坐席表示法会已终。百丈这种作略,犹如一阵春风,将言辞的浮华吹落净尽。在云门宗看来,师家的引导只是开悟的方便,开悟之后,便不再需要师家的开示。云门宗还提出了“参活句,不参死句”原则。正面阐释佛理的句子乃至于公式化的举止称为“死句”,不涉理路、绕路说禅而看不出意义的句子才是“活句”。参活句旨在使人不执著于语言文字、举止本身的意义,明白佛性的不可解释性:
黑豆未生前,商量已成颠。更寻言语会,特地隔西天!〔49〕
“黑豆”是文字的形象比喻。当语言文字还没有形成之前,只要生起了意识“商量”,就与大道乖离。如果再咬嚼言句,与见性更是遥隔西天。因为活句根本就不能凭意识情念去参究。参活句,即是要使参禅者“去却担凳,截流相见”,〔50〕回归于不容情尘意垢的前语言境域。由截断众流,生发出云门宗禅诗的一系列美感特质。
1.把断牢关
僧问云门“不起一念”还有没有过失,云门对以“须弥山”。 〔51〕起念固然是过,但溺于“不起一念”之念,仍然落入了分别妄想, 仍是意念之流,所以云门予以截断,谓其过之大,犹如须弥山一般,旨在使学人远离有过、无过等对立二见。僧问云门如何是“超佛越祖之谈”,云门对以“胡饼”。〔52〕雪窦颂云:
超谈禅客问偏多,缝罅披离见也么?糊饼 来犹不住,至今天下有淆讹。
很多参禅者都喜欢问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谈,问话之中有大大小小的缝罅,所以云门用胡饼拦缝塞定。问话者犹自不肯停止,继续问“胡饼与超佛越祖之谈有什么交涉”,被胡饼蓦口塞住,仍然不肯回光返照,以至于后来的参禅者,只管向胡饼上寻思猜测,自误误人。云门之答,是绝不容思量分别的截流禅机。又僧问云门“不是目前机,亦非目前事”时如何,云门对以“倒一说”。〔53〕“机”是能观之心,“事”是所观之境,心与境即主观与客观。目前能见之机与事容易分辨,但客观未生、主观未起时的机与事则难以度量,故云门以“倒一说”作答。“倒”即颠倒。僧人舍却目前的事机而问未发生的事机,既然是未发生的事机,则心与境尚未接触,因此这句问话的本身就是颠倒之见解。云门示众:“十五日以前不问汝,十五日以后道将一句来。”又自答说:“日日是好日”。〔54〕“十五日”并不是指特定的日子,而是云门借来扫除学人对于“十五”等数字所代表的千差万别之妄想。凡大小、长短、方圆、迷悟、凡圣等等的相对概念,都是差别,因此传统上根据阴阳五行、天干地支作出的对于时间的划分,并进一步依之来判定吉凶祸福的作法,亦是凡夫的妄想分别。在悟者看来,日由东方出,月有盈虚时,万古如一日,本无好歹别,所以云门说“日日是好日”,每日皆为举扬佛法、修行办道的吉辰佳日。云门之答,旨在截断学人的差别妄想,揭示修行须在当前时刻的禅理。云门宗截断众流的手法还通过多种机法表现出来,如僧问“从上宗乘,如何举扬”,子祥对以“今日未吃茶”,〔55〕是以平凡截奇特;“世间所贵者,和氏之璧、隋侯之珠,金山唤作驴屎马粪。出世间所贵者,真如解脱、菩提涅槃,金山唤作屎沸碗鸣”,〔56〕是以贱截贵,以贵截贱;“未必是松一向直,棘一向曲,鹄便白,乌便玄。洞山道这里也有曲底松,也有直底棘,也有玄底鹄,也有白底乌”,〔57〕是以曲截直,以黑截白;僧问云门如何是佛,云门对以“干屎橛”,〔58〕是以秽截净,指示学人应当超越净、不净的对立,用纯一无杂之心参究,方能开悟。这是险绝的云门禅法,旨在破除学人对“什么是佛”的迷执。只要了悟本体心性,就不必外求。凡有外求,即是妄想,即是干屎橛。
2.意象对峙
为了截断思路,云门宗设置了触背关:“若道是拄杖,瞎却汝眼;若道不是拄杖,眼在甚么处?”〔59〕通过是与非的意象对峙,将人们的思维逼到绝境。只有突破触背关,才能跃入“识情难测”的“非思量处”。〔60〕非思量处,不落相对有无之境,禅师往往用唐诗意象来加以呈现:“野蒿自发空临水,江燕初归不见人”,〔61〕“深秋帘幕千家雨,落日楼台一笛风”。〔62〕深禅师举出“白鹭下田千点雪,黄莺上树一枝花”两句,僧人正想议论,禅师立即打了他一座具。〔63〕不触不背,感悟到的景色是脱落了情尘意垢的现量之境。“天地之前径,时人莫强移。个中生解会,眉上更安眉”。〔64〕存在于“天地之前”的现量之境,没有二元意识居存的余地,所有在天地既分之后看似对立的意象,在这里都并存不悖,“非夷所思”:
井底生红尘,高峰起白浪。石女生石儿,龟毛寸寸长。〔65〕黄昏鸡报晓,半夜日头明。惊起雪师子,瞠开红眼睛。〔66〕
对峙的意象并存不悖,是摒除了情尘意想的现量境。既然摒除了情尘意想,意象的对峙与意象的和谐并无区别,因此,云门也特别强调意象的和谐性:“诸和尚子莫忘想,天是天,地是地,山是山,水是水,僧是僧,俗是俗”。〔67〕云门将“九九八十一”作为感悟禅法的“向上一路”和“最初一句”,〔68〕并指出“见拄杖但唤作拄杖,见屋但唤作屋”。〔69〕学人问禅师什么是“透法身句”,禅师以“上是天,下是地”作答,〔70〕也是截断众流,让他莫妄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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